【2016年3月】蜜蜂、干旱与牛吃掉的书籍:白倮人的节庆传说——麻栗坡彝族白倮人“铜鼓舞”的探访(中)“陆孝忠老人怎么样,我也不好打电话给他。” “他去年就没在了嘛!” “他去世了?” “去世了,去年就不在了,去年12月就不在了。” “哎……” 农历六月六刚过,我要核实下白倮人过不过这个节,所以给陆荣光(1962年——)打电话。他正在山上赶牛,电话信号好时,牛铃清脆响亮。我就是顺便问一下他的五叔陆孝忠老师的情况,结果听到老人已经去世的消息。 |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陆孝忠老师,2019年1月去世 |带我们穿过村口的树林步行到寨子的陆孝忠老师,那时候他很瘦,但也算矍铄 |2016年3月,陆孝忠老师带我们参观寨子和老人厅,这个传说中既痛苦,又甜蜜的地方 彝族白倮人,不知何时开始,就以家房的方式保存铜鼓,各大姓大概都有,平时珍贵的放着,只有葬礼和偶尔求雨时才用。铜鼓每代都有专人负责掌管,在“非遗”保护兴起前后,陆孝忠是新一代的掌管者,而在更早前,他二哥陆孝扬(陆荣光之父,早已去世)据说也曾掌管过。 或许因为家族内部的传承次序,与政府“非遗”保护实践在时间上的重叠,陆孝忠被评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并成了绵延至今的白倮人铜鼓文化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因此,当我问及他的去世,麻栗坡县文化馆馆长戴俊才不假思索的说,“2019年1月5日去世”,“8日我们去送别”,就像回答一个文化常识那样准确而熟练。作为当代的铜鼓保存者,陆孝忠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乡村老人,他的葬礼也必定不只是铜鼓的音声伴随,而是增添了许多时代的新内容。 2016年3月,我和同事信卫波到城寨时,对这个白倮文化传承人的生活,还只是匆匆一瞥,把更多了解的机会寄希望于未来。那时,我们确信能够重逢,因为年底我们第二届源生乡村音乐艺术节上,还会再邀请他参加(第一届脚受伤没有能来)。结果,他没有来。去年我们计划11月举行的第三届艺术节,我们又把他和他的铜鼓舞列入其中,只是后来我们因故无法举办。就在上一月,源生坊开会,计划一个新的交流活动时还把他列入其间。就在上礼拜,我给他侄子陆荣光打电话时,还想着先听年轻一辈怎么说,后面再问陆孝忠这一辈有没有不同说法……这种遗憾,我们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每一次经历,都是遗憾。 关于陆孝忠,当地网站有这样一则信息: 男,彝族白倮支系,1949年12月生,初中文化,云南省麻栗坡县新寨乡新寨村委会城寨村小组人。城寨文艺队队长。家住城寨村6社14号。 陆孝忠精通白倮人的民间舞蹈、民歌、器乐等。掌握铜鼓舞、二胡舞、荞菜舞、月亮舞、建房舞、结婚舞、纺织舞、团结舞、竹杆舞、锁呐舞等20余种彝族白倮支系民间舞蹈,掌握彝族白倮支系历史歌、建房歌、月亮歌、荞菜歌、生产生活歌、犁牛歌等150余首民歌,并能有声有色地讲述各套民歌、舞蹈的产生、形成、演变,以及内容、涵义、传说等。除此之外,其还是铜鼓、二胡、笛子、锁呐等乐器的演奏能手。1984年参与筹建城寨文艺队,并一直当任文艺队队长至今。是典型的民族民间音乐传承人。他于2007年12月获得国家级彝族铜鼓舞表演传承人…… 这个信息很全面,不仅描述陆孝忠的技艺和经历,也勾勒出了白倮文化的轮廓,当然也标识出当代“非遗”传承人的记录工作会有何种的紧迫和遗憾。 城寨,是一个符合汉语表达的村寨词汇,但白倮人语言里,关于这个寨子另有说法。 3年前采访陆孝忠,他说,当地话叫“当米”(音),意思是“偏远的地方”,“好在的地方”。这个解释,我怀疑有问题。因为跟陆孝忠老师交流,理解起来误差会比较大,严重的时候是答非所问。我问陆荣光,得到完全不一样的解释。 |新寨街上 |新寨街上的白倮老人 陆荣光解释得更清楚,但当我多问几句,他又有了另外的解释,这些解释之间,我听下来都很难确信。 他先是说,他们的寨子,叫“那洒”,而当我问其“当米”这个说法,他又说也有这个叫法。他解释说,“那洒”是他们自己这样叫,而富宁的“白倮”则叫他们“当米”。我再问具体的含义,“那洒”,是指父母,而“当米”则指“歌王”。我再追问分解后的含义,他告诉我,“当”是很甜的意思,“米”是村寨地名。再后面,他又清理了下思路,跟我说,“那洒”是小名,而“当米”是大名。 关于这个寨子的称呼,他还牵涉出村寨的“天门”,说这里有一个天生的门,又说到唱歌厉害,然后说到他们“白倮”,我们“花倮”。这些纷乱的说法,要理出一个逻辑特别困难,这大概就是不懂语言的外来者,无法真正了解一个文化的原因。 “白倮”、“花倮”的说法,跟我们书本的知识有很大差距。麻栗坡当地政府出版的较为权威的民族志,把城寨、新寨和孟梅(富宁)的这个彝族支系,称为“白倮”,而把另外一直文化有很大差异的称为“花倮”。这也是今天外界普遍的说法。 但是在这里,我多次听到,他们说自己(包括上述三个寨子)是“花倮”,或者“倮族”,而称呼另外一支为“白倮”,也就是把他们的寨子叫做“当米”的富宁的那一支(可能在麻栗坡编的民族志里他们叫“花倮”,也或者不是)。 |去麻栗坡的路上,近处是油菜花地,远处是寨子,小山村,大概就这种样子 |去麻栗坡的路上,大概是西畴与麻栗坡交界附近 |这样的山,这样的石头的世界,说不定在他们寨子的传说里,也是流着蜜的应许之地 寨名、族称的这种不同说法展示出的矛盾,或许只是我们整个关于白倮人知识确切性的一个体现。事实上,我读过很多关于白倮人的习俗、音乐歌舞的文章(尽管总体数量很有限),加上采访过不同人、不同年龄的人,我发现不同渠道的说法之间,差异的确普遍存在。我不知道,如果跨出城寨的范围,到其他村寨,这种差异是否又会进一步扩大。 这是很困扰人的问题,这也说明关于白倮,我们有待更深入的认识。而且,要提醒读者的是,下面我重点介绍的几个跟歌舞音乐有关的节庆习俗,其文化的细节,读者也似乎不宜过于采信,因为我为了讲得清楚,已屏蔽了一些杂音,只采用其中的一两种声音。 |到白倮寨子采访回去时,我们遇到了很大的雾,回来整理各种知识,发现关于白倮人,我们还依旧在这样的迷雾中 在城寨,在陆孝忠家里,他们父子给我介绍村寨的起源时,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牵涉出一个婴儿的凶杀案,蜜蜂是凶手,而为了追捕这个凶手,找到了现在这个村子。当我问陆荣光时,他也讲了差不多一样的故事,并且他告诉我,这是他父亲(陆孝忠的二哥)讲给他的。 陆荣光的版本是这样的: 我们是xxxx(听不清楚,但又不敢再追问)那个地方过来,我们在昆仑山分开,什么地方都住过了,落在富宁县,倮族家住了几年。带着小孩去山上割荞子。小孩睡在地边,两口子割荞子。想吃饭了,看小孩子,怕他饿了。一看,小孩被蜂子叮死了,肉全部叼到我们城寨这边来。 所以,两口子没有割荞子,就找几个亲戚,好多亲戚,然后把xxxx,拴在蜂子上——白白那个拴在蜂子上,蜂子飞到那里去,他们就跟着看。跟了3天3夜,就飞到我们城寨这边来。 小孩的肉都叼完了。他们就回去,回去他们就包那个饭啊(做午饭),准备来烧蜂子嘛。他们烧了蜂,他们吃了饭,掉了辣椒米米,掉在地上,没注意。他们烧了蜂子回去。过了一年,又想到小孩,心里不划算嘛,这个蜂子还在长出来。他们又来看,蜂子又烧死了,他们看到辣椒,(去年)吃晌午(晚饭)时候,掉在地上,辣子米米长出来结那个果果,很多很多。去年我们吃的晌午,今年辣椒长了很多,好像这个地方(土地)是好的,又长出来。 蜂子引过来,他们才知道这个地方没有人住,很好。所以,我们陆家就搬过来。 这是城寨(可能还包括新寨,有的地方把城寨写成“陈寨”)起源的神话,跟很多口传故事一样,根据演绎的经验,不断完善调整。陆孝忠讲述时,细节会有些出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有一处的不同,却超出我的预判,这里不能不提。 陆孝忠在家里,以及带我们在村子参观“老人厅”时,都说到蜜蜂的故事。他儿子更进一步把他的意思表述成这样的逻辑:追踪蜜蜂之后,来到村子,最初的落脚点,就在现在的“老人厅”,而老人厅的造型,也就是当时第一代人居住的房屋的样子。 |路边的村子,就几户人家 |这个村子,让人望而生畏,在一个完全凹下去的地块,幸好并无山洪 城寨的老人厅,位于村寨中部靠山的坡地上(寨子沿着坡下排开),是一个茅草搭建的“房子”,每年村寨都要在6月第一个属龙的日子到这里来祭祀,每家为房子增添一把茅草。这个一年一次的祭祀活动,就叫“六郎节”,很多关于白倮习俗的文字都提到。 |寨子的神圣的公共设施——宫棚,有时候,他们又说是老人厅 六郎节是每年6月头龙(第一个属龙的日子)过,祭祀地点在“老人厅”,这个说法我参考他人的文献,包括一些口述,大体一致。这是白倮人的重要习俗,城寨如此,其他村寨也如此。 但是,陆孝忠父子把村寨起源与“老人厅”的出现,以及后世的六郎节都串联起来的说法,我没有看到第二例。起初,我以为这是民间知识,自然不同于学者整理、诠释过的知识,但我问陆荣光时,他表示不同意,他把村寨起源与六郎节截然分开,他的说法,更接近于之前当地学者提供的材料(其中有一份大概是80年代的材料是他们村三个人的口述),我认为可能是这个习俗更接近原貌的描述。 根据陆荣光从他父亲那里得到的说法,追踪蜜蜂的故事,除了交代了故事的起源,还跟一个节庆有关,这个节庆就是每年农历7月的新米节。这个节日有一个细节是要烧蜂子,然后吃新米。这个新米,并不是尝新的新,而是特指当地作物(不是稻米,好像是小米),成熟期短,当时他们第一辈祖先搬来时,据说4月抵达,接着就下种,3个多月就熟。关于这个节日,陆荣光补充了一个信息。说当年,抵达城寨时,在这里附近的箐沟也住了另外几户(好像是莫姓)的“倮族”,他们7月要过节,而他们的陆家的祖先搬到这里时,就因为“新米”和荞麦的成熟期短,因此赶上了这个节日。 关于新米节,今天的知识,其实也有混淆。有说新米节,就是尝新节,是在每年农历8月过。而陆荣光则持另外的说法,他告诉我8月是另一个节日,虽然也被成为尝新节,但实际上应该是“吹牛角节”。 白倮人每年的节庆,从农历年初算,有正月春节,四月荞菜节,六月六郎节,七月尝新节,八月“吹牛角节”。这其中,七月尝新节比较不重要,其他四个节日,都很重要,尤其是荞菜节、六郎节和“吹牛角节”,他们都跟白倮人的信仰、音乐歌舞密不可分。 春节期间,大年初一凌晨有取新水,洗脸的习俗。这个在很多民族都有,应该是源自汉族地区,这里从略。 六郎节在前面已经提及,这个节日每年6月第一个头龙过,地点是在老人厅。每年要杀牛或者杀猪祭祀。祭祀的目的,陆荣光说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我问有没有涉及“六畜兴旺”的内容,他说也有。因为是反复问,才听懂,并给我肯定回答,所以不知道是不是临时增加的内涵。 六郎节跟农业有关,是确定无疑的。但是,有文字资料说是要给庄稼叫魂,这又可能有误解。白倮人的节庆,有一个是要给庄稼叫魂的,那个是四月的荞菜节,这是很确定的,后面我再详说。但六月再叫一次魂,似乎逻辑不通。 陆荣光跟我讲述了六郎节的起源,故事很有神话色彩,而且还涉及比较复杂。 我们倮家有一本书,下雨水湿掉。晒在外面。不小心,牛跟羊就把书本吃掉,我们就没有文化,没有书本翻。后面就天干。这本书很珍贵的。天干就没有办法了。就杀那个牛,牛血染那个饭吃——天干没有水了嘛。书(还在牛肚子里),字看不见——那个时候就看不见了。杀了那个牛,牛肚,一层层的,就是我的书。 云南很多民族都有丢失文字或书本的神话,白倮人居然也有,而且还牵涉到干旱这个自然问题。我问书写的内容是什么,陆荣光告诉说,是关于地界划分。书里划分了,“那个是汉族,那个是苗族,那个是瑶族,那个是倮族”。他还提到(他逻辑跳跃,我不敢过于猜测)一条河,而丢失了这本书,似乎就失去了一条河,而河水就不能引导到他们的地方。 杀牛,吃牛血拌饭(蒸熟,现在改用植物燃料染饭),延续到现在,至今,六郎节全村每家都要凑钱买一头牛或者猪来杀。但究竟要杀牛还是要杀猪,陆孝忠说是要打卦,而陆荣光说是每年轮流一种。 六郎节要来老人厅祭祀。仪式大概在上午举行。这个仪式非常庄严,全村只有祭祀的魔公可以走进那个茅草搭建的“小房子”里,要换新衣服(民族服装),然后在里面念诵一段祈祷经文。念经期间,人和牲畜不能进村,即使本村人都不能进村,只能先暂停在村外头,村里头的不同动针线,不能磨面,不能干活。大概就是一切生产生活都停下来。这个仪式,持续10来分钟,之后,停摆的村民生活,又得以恢复。 |新寨村办丧事人家门口遇到的几个老太太 但有一样禁忌将持续两个月,直到八月吹牛角节才解除,那就是唱歌跳舞、敲铜鼓。如果有老人去世,主人家很希望敲铜鼓,那就必须要向本寨寨老申请,本寨(以城寨为例)寨老要跟隔壁新寨寨老商量,两人都同意,才能敲。对禁忌的惩罚就是,如果庄稼等出现灾祸,就要找私自打破禁忌的人赔偿。 六郎节的庄严性也体现在老人厅的维护上。这里人畜都不能接近,不能做不洁净的事,违者都要祭祀。 老人厅是一个集体的神圣空间。陆荣光说,这里就是“管天管地”的神住的地方。这个人究竟叫什么,从何而来,我也没问出来。 有文献倒是提供了一些细节,那个文献讲了另一个版本的老人厅的起源。大意是,白倮人有两位(一说是夫妻,一说是兄妹)重要人物,改变了祖传的吃人肉的习俗,然后,被后世供奉为神,为他们搭建了老人厅。而后来,他们也把寨子最早建寨的始祖供奉在老人厅(这个说法,有些接近陆孝忠的)。 工作统筹/主编:刘晓津 采访:信卫波 龙成鹏 撰文:龙成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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