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倮族就是倮族,彝族就是彝族”—— 麻栗坡彝族白倮人“铜鼓舞”的



编者按:

2016年3月7日—12日,源生坊工作人员驱车,赴师宗、丘北一线对参与2015源生乡村音乐歌舞艺术节的民间艺人和基层干部进行回访,并到麻栗坡县探访铜鼓舞国家级艺人陆孝忠。



受历史学家关注的铜鼓在云南文山的彝族、壮族中,至今还有流传,且依旧在各自的村落中承担着不可替代的文化功能。


2016年3月11日,听闻文山州麻栗坡县彝族白倮人的村子有老人去世敲铜鼓,我们一早从丘北出发,希望赶上这个难得一见的仪式。


我们是三天前离开昆明前往曲靖市师宗县的苗族村子进行2015年源生乡村音乐歌舞艺术节的回访。结束南盘江岸高良乡苗族村子的探访后,我们顺路前往相邻的文山州丘北县,在获知白倮人的消息后,我们提前结束丘北的行程,启程前往麻栗坡董干镇的城寨村。


云南白倮人只有3个寨子



云南彝族白倮人人口不足2000,分布在文山州内相邻的麻栗坡和富宁两县的三个村子,它们分别是麻栗坡的城寨、新寨和富宁县木央镇的孟梅村。有资料介绍,白倮人的祖先居住在“昆仑山”,南迁后进入文山州,麻栗坡县的白倮人是从富宁县木央方向迁入。


如今,白倮人口主要在麻栗坡县,其中城寨人口最多,有170多户(据2006年数据:145户,641人)。城寨与新寨相邻,此次将要探访的葬礼就在新寨。抵达后,我们才知道,尽管这是两个不同的村子,但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因为新寨葬礼所用的铜鼓,要从城寨借,而主持仪式的陆孝忠老人,也就是这次跟我们联络的人,则是城寨的寨老、国家级铜鼓舞“非遗”传承人。


红圈是新寨,城寨就位于小写的“新寨”边上。而通常导航会把你带到大写“新寨”那里.jpg

红圈处是新寨,城寨就位于小写的“新寨”边上。而通常导航会把你带到大写“新寨”那里


沿着地图和导航到城寨,我们碰到几个障碍。地图上,有两个新寨。我们要去的是新寨自然村,但导航只把我们导到了新寨村委会。这个地方有接近乡镇规模的集市和街道,当我们告诉陆孝忠老师已经到了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的身影。问了几个路人后,我们才知道,他讲的新寨跟我们抵达的不是一个。


新寨村委会,原来是新寨乡,撤乡并镇后,新寨乡降格为“新寨村”,于是书面上就有了两个新寨村。这种复杂的情况,我们事先无法从陆孝忠老师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通话中预先加以辨别。加上赶集天,狭窄的街道完全堵死,我们本就在赶时间的旅程又增加了几分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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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畴境内经过时,在这个多石山的地方走了各种路,这些新修的路,有些接近于机耕道


地图上麻栗坡是东西狭长的方块,南部基本与越南接壤,“自卫反击战”中著名的老山战役就在县境的西南部边界。新寨村委会位于麻栗坡东北部,北与广南县、东与富宁县接壤,距离位于西边的县城130多公里、位于南边的董干镇驻地40多公里,交通上极为偏僻,对我们制定路线提出了很大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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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爆胎


这次去看葬礼,最后是失败了。而不得不说,失败的原因,主要在于交通。丘北得到消息后,我们第二天8点就从县城出发。为了弄清楚交通路线和路况,我们还请教了朋友和朋友的朋友,综合几方面的信息,我们拟定了一条导航上也显示可畅通无阻的道路。即先走一段广昆高速,到广南县南部的珠街镇出口,转入广南与麻栗坡的县级公路。地图上,珠街与新寨同在一个方位,虽然分属两个县,但相邻乡镇有公路相连。这是不到300公里,4个多小时的路程。但结果出乎意料,有一条最短的通道,临时修路不同通行,最后我们只能改道西畴县,通过新修的乡村公路,从麻栗坡中北部进入,等抵达新寨(自然村)时,已经是8个多小时后了。这中间,除了绕道外,还遇到了爆胎,到新寨街上,我们又被堵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是从原本不是路的地方,绕过了堵车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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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在新寨村口的陆孝忠老师(右)


到新寨(自然村)时,陆孝忠的确在路口等我们,穿夹克和市场上买来的普通裤子(似乎也不能说这些是汉装?),只有头顶戴着的一顶裹成直筒状的帽子提示了他白倮人的身份。此时——下午4点50分,葬礼上敲铜鼓、跳舞的仪式已经结束。陆孝忠,直接上了我们的车,带着我们去他的村子。


城寨与新寨几分钟的车程,陆孝忠的家,在这个170多户的大村的上部。从新寨到城寨,穿过一片树林,这些树木后来我们得知意义非凡。


白倮人从出生到死亡都跟村子边上的树有奇妙的联系,出生时,婴儿的衣胞要被家人秘密地挂在某棵树上,这棵树被视为“生命树”;去世后,死者的“灵牌”,也要被挂在“灵牌树”上做永久的保存。这种信仰,自然也是铜鼓舞的重要语境。


靠近树林的村寨上方的空地,已经被开辟成一个以铜鼓图案为地面装饰的广场,每年白倮人的一些重要节庆上的传统仪式和现代演出都会在这里举行。


陆孝忠在家里接待我们,他曾在深圳打工的儿子,也参与我们的对话,为我们提供了比他父亲更清晰的白倮人文化的表述。



“倮族就是倮族,彝族就是彝族”



白倮人,在民族识别时(1958年)被归属于彝族。据公开出版的《麻栗坡县民族志》记载,麻栗坡有五个彝族支系,分别是仆拉、倮倮、孟武、普标和拉基。仆拉和倮倮两支系,又分若干类别,但目前,在麻栗坡境内,仆拉已从原来的4种变成只剩下1种;而倮倮支系则从历史上的白倮、汉倮、花倮、砍头倮、长毛倮、狗肠子倮、黑倮、普标倮等8种,演变为今天的白倮、花倮、普标倮等3种。语言方面,这5个支系中,只有部分仆拉和倮倮中的白倮、花倮保留自己的语言,孟武、普标和拉基3支系语言已消失。


这种“民族志”的说法,只是一个参考。不过今天仆拉、白倮、花倮等彝族支系都在“非遗”方面,有各自独特之处。仆拉的音乐歌舞,后来我们再为源生乡村音乐歌舞艺术节寻找节目时,有过接触,这里不展开介绍。花倮则更有名,其芦笙舞2006年就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遗”项目,白倮和花倮语言相通,但文化却各有特色,其著名的铜鼓舞也是第一批国家级“非遗”项目。大体上,白倮和花倮,都被一些人解读为滇池、抚仙湖边“失落”的古滇文明的余韵。


彝族的这些现代知识,丰富了我们的想象。但当我们无意中提到“你们彝族时”,陆孝忠和他的儿子,几乎都不假思索的立即纠正了我们的说法。“倮族就是倮族,彝族就是彝族。”陆孝忠还补充道,“彝族跟汉族相似。”


白倮人的民族认同,在众多的彝族支系里,不算特例,我们在丽江北部的彝族他留人社区,也遇到类似的情形。不过,白倮人的传统文化的遗存之丰富,为这种现在认同提供了很重要的支撑。


比如,在谈到他们的民族服饰时,他们很自豪地说,他们每个人尽管平时都不一定穿民族服装(男性基本不穿,女性穿一半,就是裙子还保留),但一到民族的传统节日,都必须穿本民族的服装,陆孝忠的儿子为了强调这种自觉,提到了“清一色”这个词。言外之意,还有一种“强制”的意味——不穿就没有资格出席各种祭祀和歌舞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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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城寨送礼的妇女们,这种场合都是要穿民族服装的


白倮人的服装,是被外部学者研究得最多的文化事项。不仅有多篇论文,而且也有篇幅较长的硕士论文。


我们抵达时,陆孝忠家门口,就有几位妇女在用蜂蜡为即将进行蜡染的布匹描花纹。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一个家庭的成员,但单凭这样的劳作形态,这个村子就的确有它古朴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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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0092.jpg村子里为蜡染做准备的妇女


白倮人的服装



白倮人的服装,特点很鲜明。


首先,从纺织的棉花,到染色的颜料、蜡染的工艺,再到制作都是村寨内部完成,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这一点,他们当地人谈及时,也颇为自豪,仿佛也是他们现代认同的一个支撑——这种认同,一定程度上就是与外部世界和汉族、“彝族”等周边民族区隔,而自给自足的状态,则是很强大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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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0117.jpg一套少女的服装,第一幅是头帕


timg (1).jpg借用一种网络的图片可以看得更为清楚。不过这个图上的儿童显然是穿了姐姐们的衣服


其次,白倮人的服装自成体系,无论是形式,还是服饰上的各种象征符号,都提示了某种悠远的传统。白倮人的服饰,有非常清楚的性别和年龄差别。陆孝忠给我展示了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戴的有银饰的头帕、贯头衣(上衣)、花裙;男性无领对襟的上衣,这种衣服有多层的边,咋一看还以为是几层的衣服,男性上衣的绣有铜鼓造型,下摆是鸟尾造型,这点可能跟壮族的侬支系有相似之处。陆孝忠父子还带我们参观了有意收集展示的照片,照片上是不同年龄的白倮人的单人和集体照。这些本来是日常生活的照片,经过他们的再度诠释,也成了展示不同群体服饰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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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件衣服的正反面。成人男性衣服多铜鼓纹图案,女性多回龙纹图案


白倮人的服饰,在结构上,比较容易理解。有头饰,只是因为性别和年龄,头饰造型多种多样;有围巾,这点在云南传统民族服饰里比较少见,不知道这个传统有多久,是否受到了近代外来文化的影响;还有腰带,男女都有,比较常用,因为传统的上衣,尽管是对襟有纽扣,但纽扣只是装饰,并不不用来扣上衣,所以,需要腰带来捆扎;下身男性穿裤子,女性穿裙子;另外就是一些银器首饰。


3月中旬的麻栗坡,雨雾天的傍晚还是很阴冷。我注意到村子里一些年轻妇女,上衣也改穿羽绒服,只有裙子还保留着传统手工的特点。


“奇异的婚俗:至今不与外人通婚的白倮”



在白倮的村寨行走,除了跟陆孝忠父子接触,我们还拜访了一户明确要按传统方式修木房子的人家、一户结婚的人家,我有一个深切体会,就是这里人倾向于向我们展示“我们白倮人就是不一样”。而这种或许会日益强烈的族群认同,一定程度上让包括建筑、服饰、婚姻在内的传统得以维持。


白倮人口实际上就1000多人(尽管陆孝忠父子有时宣称有2000),在云南,人口较少民族(族群),通常情况下是极难保存自己的文化,如果例外,那必定有某些特别的因素在拒斥着这种融合(或“同化)。


这些凝聚白倮人的力量,粗略地看,也并不复杂。后文我们会强调的节庆、铜鼓、歌舞以及背后的信仰,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但就社会关系层面,我们浮光掠影接触的他们的婚姻规则,也同样重要。


陆孝忠父子强调,白倮的年轻人也出去打工,但他们都回到家乡结婚,且只跟本民族的人结婚。白倮人的婚姻习俗,早在2001年出版的《寻访原始部落》一书中,作者刘芝凤就以“奇异的婚俗:至今不与外人通婚的白倮”为题写过专门的介绍。文章说,白倮人不与外族通婚,多近亲结婚,同姓不同宗可婚,三五岁父母即可包办,十三四岁就结婚。


显然,10多年过去,早已融入现代社会的白倮村寨,在婚姻对象选择方面,还坚守着传统。


我们抵达的这一天,正好村子里有一个在昆明打工的小伙子结婚,他娶的妻子也是白倮人。结束在陆孝忠家的访谈后,我们步行到这户人家参观。


路上,寨老陆孝忠跟站在二楼的小孩子们说说笑笑,让我颇感差异。显然,这并不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耳畔是时下流行的《小苹果》的舞曲,相对于采访中陆孝忠给我们唱的那些结婚时待客的调子,这些外来的流行音乐,无疑更加有受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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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文化上已经很现代的白倮人村寨


结婚的人家,住的也是干栏式的两层木楼,老远就铺了一块两尺来宽的红地毯。但因为地面潮湿不平,地毯已经走了形。同样令我们深感诧异的是,结婚的一对新人的婚纱照,喷绘成巨大的画布挂在木楼的外立面,看上去像一个舞台的背景;室内——我后来从照片上看出——贴着的明星的海报的边上,有小幅的婚纱照,它们都出自大体相似的影像工艺,看上去难分彼此。


陆孝忠父子介绍,白倮人的婚俗,并不太强调结婚这一天的仪式。更隆重的仪式是小孩出生3天后“三天酒”(也叫“玉米酒”)。那时,妻子家会送来隆重的嫁妆,包括各种被子、沙发、冰箱、洗衣机、太阳能,甚至车子等现代物品。


白倮人,并非没有改变。看到村寨里,青年一辈表现出的现代感,我多少怀疑“我们白倮人不一样”这种故事模式,是否只是因为我们是外来的对话者——我们需要什么,大概能说普通话的陆孝忠和普通话更为流利的他的儿子,其实早已一清二楚。


网上关于白倮人有一些视频资料,这些从旅游角度对白倮村寨的描述,基本上认为这里是“神秘的原始部落”,所以,应该也支持这种把白倮人“他者化”的表述。


不过,白倮人也的的确确还在生活的很多重要的方面,保留了传统,也就是多少保留了“他者”的一面。


比如,他们送礼的方式,就还与货币为代表的现代社会有很大距离。我们从结婚人家返回时,遇到几位妇女端着簸箕和碗匆匆而过。簸箕里是生米,碗里是熟的糯米饭。陆孝忠介绍说,他们是到另一家去送礼的,就是去新寨去世老人的女儿女婿家。作为女儿女婿,父亲去世要送一头牛和200斤米,然后要请帮忙的人来吃饭,而她们则一并来送礼。在这里,送米和送米饭,代表不同的亲戚关系。我们为葬礼而来,但因为交通错过了观礼。眼下这些送礼的人,也算是给我们看到了葬礼的另一面。

(未完待续)





工作统筹/主编:刘晓津

采访:信卫波   龙成鹏

撰文:龙成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