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垤施、洛孟:音乐歌舞的往事与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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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垤施的路上


1964年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面圣“,是垤施、洛孟彝族民间音乐历史最辉煌的顶点。与这种“贡品“待遇形成对照的是今天后继无人的现实。“非遗“保护是不是热热闹闹十几二十年,然后就在书本和报告里宣布胜利后烟消云散?



第8站,红河垤施洛孟,3月28、29日。


普春村的公路,一头连接元阳的沙拉托,另一头连接红河的阿扎河。往阿扎河的方向,就可以到我们要去的垤施、洛孟。

我们28号9点半,从陈习娘家出发,路上天气放晴,停车拍梯田,到垤施时已是中午12点。这是我们第一次从元阳方向抵达垤施,也是第一次把同为阿扎河的两个项目点在行程上联系起来。




正在改变的王老师家


垤施、洛孟,今天是两个相邻的村委会。红河是峡谷地形,垤施、洛孟,在同一座山的一侧,所以,进入村子的顺序是,先到垤施,后到洛孟。

以前这两个村之间,以及他们通往阿扎河乡政府的路,是泥路,路况很差,一般的越野车难以通行。所以,2011年,我们有一次,是把车停在了距离垤施几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口。此后我们还去了垤施七八次,多是从乡政府所在地开始步行,先下到小河河谷,然后再笔直地爬几公里,上到山腰的寨子。

红河(元江)南岸的峡谷,差不多都是这样,两个寨子之间,在峡谷两岸,看着近,走着远。如果开车,在半山腰的泥路绕,同样很艰难。路况的改变就是这些年,得益于国家的扶贫攻坚。

我们到垤施时,王里亮老师已经等着了。这几天,村子不忙,一进村口,都可以见到一些闲散的老人。

     垤施是一个很大的寨子,行政上,分了4个寨子,有旧寨、中寨、上寨、上新寨,寨子的名字提示了彼此的关系和发展历程。它们建在山坡上,这里基本没有平地。

村寨建筑很密集,这种密集的程度,似乎也影响了传统建筑的格局——没有院子,房子喜欢向上生长,而且每家都留有房顶,可以活动,互相喊话。

王里亮老师家,是我们一贯的落脚点。他家是2层楼的钢筋水泥的平房,二楼的房顶,就是我们的观景台。

但是,这次到王老师家时,我们发现变了。他家以前关公鸡、堆木柴、看邻居家风景的二楼楼顶上,已经变成了内室地板,因为新增了一层,2层楼变成了3层楼。这新的一层,被隔成3个房间,里面摆了一些床,打扮得像一个乡村旅舍。大概为了配合这种现代格调,楼梯口,还增设了一个公共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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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家接待的硬件设施,已经大大改善,虽然部分家具还没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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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制作乐器的地方

垤施的集体感,以前可以通过上厕所感受到。一个寨子,就一个公厕,男厕的部分,可以眺望远山的风景,暗合某部文艺片的名字——《望得见风景的房间》。

不过,王老师家的改变,改得实在太好,用那句套话,那就是潮流所趋,民心所向。一年里,到王老师家来住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很多学音乐的师生。上世纪90年代,田丰先生就已来过3次,新世纪后,外面来采风的就更多了。有一年,巴黎来的师生十几个,据说一住就十几天。国内来采风的就更多了,北京、香港的学生经常听王老师提及。现在交通改善,接待量自然还要增长。

这次见到这种新情况,我们突然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以前都是外来的人,到这里来采风,来吸收营养,获得灵感。但以后可不可以增加一个内容,就是让那些专业人士,不单纯是做一个听众,也让他们发发声,把他们对这个地方音乐的评论,对垤施彝族的音乐价值的理解,用当地人听得懂的语言告诉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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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孟村里闲坐的老人

这样的交流,对谁都不是一个负担,但却能够让当地人知道他们的音乐在今天的价值,从而更新他们的观念。而且,这也打破以往音乐采风、交流,只跟村子里的“传承人”打交道的状况——这种状况长期来说,应该是相当有害。因为它把民族的文化传承,变成孤立的、一小撮人的事。




垤施、洛孟的音乐往事


垤施、洛孟的彝族音乐,逐步为外人所知,是50年代初的事情。据早年的参与者李元庆先生对我们说,最早是蒙自第五文工队和中央民族歌舞团“发现”了垤施、洛孟的音乐。之后,经由他们推荐参加了1954年在红河元阳新街举行的哈尼族自治区成立庆典。那是垤施、洛孟的音乐,第一次被带到舞台上。迈出这一步的人,代表人物有李庆禄,他是王里亮的老师一辈。

乐队的演出获得好评,还得了一些奖品——草帽、生产工具等等。

第二次登台演出,是1957年,也是参加政府的重大活动。当时红河北岸的蒙自专区与红河南岸的红河哈尼族自治区合并,组建了新的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在成立庆典上,垤施艺人到个旧又一次展演了他们的器乐和歌舞。

云南的“州庆”,对于民间音乐的推动,是很被忽略的现象,事实上,我们在其他地方,也听过类似故事。某某某,人生中第一次去远方,就是到州里参加州庆,然后也第一次听到了自己民族(支系、或族群)之外的其他民族的音乐。大概民族自治州之类的庆典,都特别要强调多民族大家庭的团聚与欢乐,而民族音乐歌舞则是最直接的表征。

垤施、洛孟的音乐,后来走得更远。1964年,垤施、洛孟等地有六个年轻艺人,赴北京参加《全国少数民族群众业余文艺观摩演出》。演出结束后,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的接见。这次演出上,垤施、洛孟的民间音乐被改编成节目《欢乐的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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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收集到的《全国少数民族群众业余文艺观摩演出歌曲选》

“文革”之后,民间歌舞出现复兴迹象。1980年,垤施歌舞代表队参加了昆明举行的云南省首届少数民族文艺调研,他们参演的节目,取了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彝山的春天》。

我们采访过的李元庆先生,就是当时的几次重要活动的组织者之一。据他介绍,目前有关红河县音乐传播的往事,多名参与者或家属,正在回忆、整理,不久就会出版。




那个能歌善舞的时代


垤施、洛孟的音乐,被外界知道,还得益于学者的研究整理。而这项工作,1960年初,就有人开始做了。

由云南音乐舞蹈家协会编印的系列丛书《云南民族民间音乐资料》(油印本)中,有两册关于垤施洛孟。其中第十一册《彝族歌舞组曲》是红河州文工团的张难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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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难在垤施、洛孟做的调查整理资料

“1960年初,领导派我到垤施、洛孟做一次较为细致的调查,为我团建立民族乐队而积累一些资料。”

垤施、洛孟,当时还是乡的建制,分属于两个乡。张难在这里呆了1个多月。两年后,1962年3月3日这些资料整理成册。这中间,正逢贺绿汀到红河采风,张难还把垤施、洛孟的音乐向他做了介绍,因此得到了“不少的宝贵意见”。而贺绿汀也因此获知,云南有多声部音乐这个信息。

60多年前,张难见到的垤施、洛孟,跟我们后来所见的,已经不是一个。“垤施、洛孟的彝族人民是特别能歌善舞的,在那里,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不会唱歌、跳舞和演奏乐器的老人、青年或儿童。”

今天的垤施,老人(当时的青年或儿童)们已经老去,而青年们出去打工,儿童们尚待启蒙。相比过去的繁盛,现在已经凋零。

我们从2005年后,就开始在垤施做项目——洛孟虽然也有我们心目中十分优秀的传承人李文义,但李老师不善组织,一直没做起来——最早是做小学校里的传承。后来负责的王里亮老师说,小孩子经常搞坏乐器,做得太累。当然,更大的问题是,乐器不同于舞蹈,如果不是家庭支持、学校鼓励,光有一两个传承人和外来组织的倡导,很难坚持。再后来,我们把重心转移到成家立业的中青年身上,做了“提高班”,把垤施的七种乐器的组合,找到了40多岁这一辈的传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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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文义老师家,王里亮老师随意拿起他擅长的四弦,就拨弄出一个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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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义老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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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义老师展示他做的乐器

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次去垤施,还希望能够在乐器制作,以及群众动员等方面,找一些突破。垤施传承的症结,除了年轻人流失,很大程度是缺少氛围。垤施这个地方,民风彪悍,且缺少一呼百应的权威。


在王里亮老师家,还听到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2012年已经去世的吴丙仁老师的孙子,在父亲的坚持下,一度跟王老师来学过乐器,王老师也很愿意教,为了鼓励,还给他配备了手电筒。但不久,这位还在读中学的学生又没有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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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乐器之把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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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乐器之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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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乐器之四弦,正面、侧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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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乐器之草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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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种乐器之小三弦

吴丙仁老师与王里亮老师是同一代人,1993年他们一同被田丰先生邀请到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后来源生坊在垤施做项目时,吴老师也是重要成员,他去世的那一年,他教会了几个学生唱《种天种地》、《摆桌子》等彝族古歌。但他的家里,无论是乐器制作、弹奏,还是歌唱和舞蹈,都没有人能继承。所以,吴老师的儿子,想把他孙子拉过来跟王老师学,或许是迟来的觉悟。但是,对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他又未必能够理解上一辈人的苦心。

这次去洛孟,我们也发现了一些新情况。第二天,王里亮、李文三、陈习娘我们一起去洛孟李文义老师家。李老师家的楼房也升了一层,而且收拾得十分干净。变化更大的是李老师本人,他告诉我们,他也开始教学生,教他们笛子和三弦。他家里的摆设,也开始有点“传承人”的气息。新盖起来的那层楼里,客厅上放着一些乐器,说是学生来的时候用的,源生坊出的关于他的书,也摆在显赫的位置。

李文义,也是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的教员,传习馆倒闭后,也都陆续回到了村子。但在之后的几年里,李老师的双手,用于搬大石头,建房子的时间多于演奏他最擅长的三弦,所以,一直也被外界(除源生坊之外)的组织和当地的文艺活动遗忘。

而现在,他告诉我们,他不仅教了学生,也参加当地的文艺活动。这个变化,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始。

垤施、洛孟的音乐歌舞,比较难以命名。源生坊有时候,简称为垤施歌舞,当地政府则又多用“乐作舞”这个说法,而像吴学源这样的民族音乐学者,则更乐于用“跳拢总”。这种难以名之的状况,上世纪60年代也如此。

1964年在云南艺术学院工作的杨放先生,也继红河州文工团的张难之后,再次到垤施、洛孟去调研。调研的报告,也整理成书,收入了《云南民族民间音乐资料》(油印本)丛书中。张难把垤施、洛孟的代表性音乐,称作“彝族歌舞组曲”,而杨放先生再三斟酌后,修改为“垤施彝族(尼苏人)歌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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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放先生收集整理的垤施、洛孟音乐资料

这两本差不多一个时期的书,除了对垤施、洛孟的音乐有不同的命名,具体的描述也有一些不同。这种不同,有两点比较突出。

首先,“组曲”在张难的书里,是10个部分,而杨放先生的书里则是11个部分,增加的一个部分是张难没有提及的最后的“瑟歌”。

其次,这套音乐歌舞,张难认为有6个不同的调子,也就是说10首歌舞曲里,有5个重复(重复的是第三个《撵调》);而杨放则认为11首歌舞曲里有5个不同的调子,也就是从第三个《撵调》(杨放叫《追撵》)开始直到第九个《翻身》都是一个调——《ZOYISE》。

这两个比较大的不同,跟今天当地音乐的实践情况对照,我们会发现很多有意思差异,甚至变化。比如,都认为顺序不能错,但上述两则文献里的顺序,跟今天就不同。《三步弦》《斗脚》《经线》(《纺线》)《找对象》,这是过去的顺序,现在的顺序则是:《斗脚》《三步弦》《找对象》《经线》。

其实,不仅一部分顺序变了,一部分的名称也变了。但名称上,最大的变化是,出现了“乐作舞”这样的说法,而上世纪60年代里文献则完全没有。

这个变化很有意思。上面提到这套丛书,第十五本是《哈尼族歌舞曲》,内容是云南学者1963年至1964年间对元阳哈尼族调查后整理。他们把哈尼族的乐器曲目叫“罗作调”,相应的舞蹈,应该就是“罗作舞”。

那么问题是,垤施、洛孟的彝族歌舞曲,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作“罗作”(或“乐作”)命名?也或者是,上世纪60年代,民间就有这个叫法,但学者未曾采用,以致今天民间与学界存在两套说法?

这些问题,我们期待学者给出解答。

3月29日,中午十二点,我们从洛孟返回后,经过垤施时,没有停留直接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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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义、陈习娘、王里亮、李文三,在李文义家门前合影

陈习娘老师跟我们一起来,也一起离开,我们回去的路,还会经过他的村委会所在地普春,然后再从那里返回元阳地界,并沿着元绿二级公路到下一个目的地,绿春戈魁乡的子雄村。

快到普春村时,陈老师下了车。他要在这里停留,有一个仪式等着他去完成。




主编:刘晓津

采访:信卫波 龙成鹏

撰文:龙成鹏

推送:王抒予